短短一年时间，2020年刚刚脱贫攻坚的贵州省贵东南两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县，因群众体育而红火起来。去年7月，台江县太盘村的六月初六篮球赛火爆全省，被亲切地称为“乡村BA”。今年5月，在与台江县相邻的榕江县，一场由当地20支乡村足球队自发组织的“村超”农村足球联赛，也成为一场“现象级”赛事。

这些源于乡村的赛事如今承载的不仅仅是当地人对体育的热爱，还有对变革的期盼。在“农村包围城市”的具体演绎下，大山里的苗族侗族村落做出了重新定位自身时代坐标的新尝试。

7月29日，火热两个月的贵州“村超”足球联赛迎来决赛之夜。一天后，在太攀村，“六六”迎新年篮球赛也落下帷幕。

赛后，如何把“流量”变成“留存”，让“村超”“村BA”的品牌效应在贵州省贵阳市贵阳市贵阳县继续闪耀，是摆在榕江县和台江县面前的现实问题。与此同时，“村赛”效应也在全国蔓延，不少地方都想成功复制下一个“村赛IP”。从去年7月开始，全国各地的团队纷纷来到台江村委会取经，从未间断。

每天有五六万人涌进这个小县城

自“村超”盛行以来，每到“超级星期六”，人口38.5万的榕江县城里都会涌入五六万名游客。

上午10点不到，通往榕江体育场正门的道路就被封闭了，体育场周边的商户生意红火。司机告诉记者，最夸张的是，端午节假期，寨壕河上1公里长的大桥，车辆要过1个小时才能过。

距离体育场不远的一家酸汤牛肉馆也迎来了周六的客流高峰，桌位从原来的二三十张增加到八九十张。县城边缘一家酒店的前台工作人员回忆，7月29日举行的“村超联赛”总决赛的房间早在6月中旬就被订满了。

还未到达现场，就能看到1公里外的体育场旁的两栋高楼上悬挂着巨幅红色标语：“贵州村超，人生要有追求（足球）”。

7月15日，榕江最高气温达到35摄氏度，下午2点，体育场看台上已坐满了男女老少。

由于场馆超负荷运转，手机信号出现不稳定现象，尽管前一天晚上从贵阳、毕节抽调的通讯人员加班到凌晨4点，增加通信负荷，但看台上的观众仍然看到手机信号从5G变为3G。

“这里是苗侗山水，这里是甘甜的榕江，欢迎大家来——来——”比赛开始前，解说员杨兵就拉长了嗓子。“村超”火起来后，杨兵和县里其他几位足球迷被推到了解说席上，场上大部分球员他们都认识。人太多的时候，两个解说员一晚上要讲四场比赛，讲到最后嗓子都哑了。

下午的第一场比赛是月寨村和六百塘村之间的比赛，两村之间只隔着一道田垄，看台上和场边的外国游客对场上的球队并没有太多好感，每一球都为球队加油助威。

与此同时，在距离榕江县城不到200公里的台江县太攀村，观众席中传来雷鸣般的欢呼声。一万余人围坐在今年新装修的篮球场周围，在璀璨的灯光下，“六六”篮球赛（简称“村BA”）迎来了揭幕战。

球场旁边，刘强燕在自家的百货商场里听着不断的加油声，看着手机里的直播。因为生意忙，她没有去球场。这天，她的儿子岑江凯正和央视主持人撒贝宁在球场上打球。20多岁出头、身高超过1米8的岑江凯是太潘村最新一代的年轻主力。

岑江凯的前任岑江龙今年38岁，是大班村的村主任、篮球协会会长。过去，每逢“除夕”（侗族、苗族古老的传统节日，一般在每年农历六七月间），他和村里的年轻人就像候鸟归巢一样，即使要休假，也会翻山越岭回到村里参加篮球比赛。

“乡村BA”火起来后，岑江龙辞去工作，回到家乡和乡亲们一起发展篮球事业。从7月份“乡村BA”开办以来，岑江龙已经数不清每天要接待多少外地领导来调研、视察。暑假期间，村里还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大学教授、学生来村里进行暑期社会实践。

今年“村BA”报名的队伍数量远超往届，考虑到安全问题，赛程由原计划的21天缩短至15天，主办方不得不重新安排比赛，并联系各队伍更改赛程。备战期间，岑江龙几乎每天都是凌晨两三点钟睡觉，连续很多天睡眠时间都不足4小时。

在今年篮球赛开始前半个月，大班村整条街道焕然一新，每家店面都换上了红色的招牌，挂上了“村BA”相关标语的红色横幅，道路两旁的墙壁上贴满了比赛照片和篮球元素。

比NBA早10年的篮球比赛

“这项运动已经持续了80多年？”几名来自贵阳的游客在“村篮球”看台上难以置信。福建师范大学博士生郑天自信地分享了他在大班村的研究成果，“这里的篮球联赛比NBA还要早10年。”

大班村最早的篮球运动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三十年代，这个位于贵州东南部的小村庄，每年六月六大年初一都会和其他村子一样举办篮球比赛、斗牛、唱山歌等庆祝活动，这已经成为一种传统习俗，一直流传至今。

外地人张德也深深被大班人对篮球的热爱所感动。2022年3月，张德从台江县招商局来到大班村，担任村第一书记。起初，张德有些不适应：村篮球场就在村委会旁边，早上六七点经常被打篮球的声音吵醒。太阳下山后，还有村民在打篮球，起初他觉得“有点吵”。后来，干了一天活后，张德经常被村民邀请去打一会儿篮球。他渐渐适应了——在大班村，篮球是生活的一部分。

每年篮球赛的时候，周边乡镇的人们都会聚集在这里，数万人挤满了大班村的街道。球员们也纷纷请假下班回村打篮球。“村BA”篮球场的解说员是被称为氛围团长的王在贵，他平时是县城的辅警，下班后就会出现在球场上，用他朴实的农村口音调动观众的情绪。

走在榕江县的街头，经常能遇见来自各个村子的球员，他们走下球场，脱下球衣后，有装修工人，有烧烤师傅，有面馆老板，有大学生。

80后杨兵是天柱县建设银行的一名员工，他每周末都会回到榕江，解说足球比赛。他是“村超联赛”的组织者之一、赛事兼职解说员，还是口寨村足球队的领队和青训教练。

“榕江全县38.5万人口，能踢足球的近5万人”，这是榕江官方给出的数据。像杨兵这样的足球爱好者在县里还有很多，县足协注册球员1000余人，群众业余足球队40余支。

培养年轻一代的力量也是传统。杨兵在口寨村组织青训近10年，只要孩子喜欢足球，就可以参加，球队出钱给孩子买衣服、鞋子。在外上学的大学生假期回家，也会义务带小学生去踢球。

从初中就开始踢足球的杨兵记得，20多年前，榕江村里就有村队之间的比赛。

2002年韩日世界杯的夏天，口寨村的足球队员们拿着锄头和镰刀，在村对面的河道沙坝上挖了一个多月，修建了一个简易的足球场。虽然球场上还有不少石子和杂草，但球队有了自己的主场。

足球场曾两次被水淹没，为了早日回到球场，大家主动清理淤泥。如今，作为2021年首批入选全国县域足球示范县的榕江县，共有足球场25个，仅县城就有14个足球场。

在台江县，篮球场也有着悠久的历史。在台班村几户村民的房屋之间，地面上仅存的一条白线，依稀记录着老球场的繁华与喧闹。

2016年，太班村新篮球场落成。自此以后，太班村每年利用各级补助资金，通过“一事一议”政策申请项目资金，村民们贡献力量，在原有基础上不断修缮篮球场，才逐渐形成了如今的样子。

当地有一个共识：乡村赛之所以能持续多年，是因为村民年复一年的自发组织和参与，也因为它的“乡土气息”。

从最早到现在，篮球比赛都是靠村民集资办的，有钱的几千元，没钱的几百元、几十元。比赛的资金用来给获胜的队伍做奖品。早年的奖品是国旗、球衣，后来条件好了，筹得的资金用来给各队发生活补助，奖品也变成了台江里文香米、鲟鱼、野鸭等农产品。

“村超联赛”也充满乡村气息，淘汰赛时，每支获胜队伍将获得两只猪蹄作为奖品，冠、亚、季军的决赛奖品分别是黄牛、黑猪和扎西香羊。

交通突然变得拥堵。

每逢“超级星期六”，榕江县“村超”新媒体团队的工作人员都会制作至少50个短视频。

在体育场馆里，来自榕江县各乡镇的十几位新媒体中心负责人和村级发言人充当着摄影师的角色，蹲守在不同的位置，有的负责拍摄进球关键瞬间，有的要抓拍啦啦队入场瞬间，有的负责在特殊的日子拍摄主题画面。

在体育场看台下的办公室里，四五个剪辑师坐成一排，筛选着微信群里不断从前方发回来的素材，将它们剪辑成十几秒的短视频。

在社交媒体上，与“村超”相关的短视频，往往有十几万的播放量、几万的点赞和评论。这些视频，或将成为下一个引爆榕江的“炸弹”。

除了赛场上人头攒动，另一个数据也体现了“村超”的火爆程度，截至目前，互联网平台有关“村超”的页面阅读量已突破300亿。

榕江县县长徐波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榕江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在不少榕江人眼里，“村超”的出现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榕江县是原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督导的52个尚未摘帽的贫困县之一，地跨贵州省东南部贫困面积最大、贫困程度最深的“两山”地区，现为首批国家乡村振兴工作重点县之一。

“我们一直在探索如何立足榕江的比较优势，实现战略突破。”徐波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村超联赛”火爆之前，榕江曾五次尝试突围——斗牛赛事、侗族新年篮球邀请赛、苗鼓节、半程马拉松+三宝侗寨“萨玛节”民俗崇拜活动、农村篮球交流赛，但结果都只是“一时热闹”，影响力有限。

被分配到新媒体队工作的陈银芝，从2022年开始几乎没有过过周末，县里每周都会举办新媒体打卡活动，轮流推介榕江产业，已经举办了50多场。

榕江县一些公务员至今还记得县委、政府催促“走出圈子”的情景，一位县级领导在今年年初的闭门会议上说：“如果上半年我们还是走出不了圈子，说明我们工作能力不够好，我第一个辞职！”

今年春节期间，车江三堡侗村8个村的足球联赛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关注。有媒体在报道时，首次引用了“英超”和“中超”的命名规则，把榕江农村足球联赛称为“村超”。“村超”策划人之一、榕江县足协副主席杨亚江说：“这次尝试给了我们希望。”

浓郁的本土足球氛围、长期以来被重视的新媒体实践，似乎为“村超联赛”的火爆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2021年11月，榕江县成立新媒体​​电商产业园。产业园会议室里挂着一块醒目的“战斗计时器”，上面的数字“12800”，指的是榕江县乡村发言人的数量。一位在抖音平台上拥有9000多粉丝的本地自媒体博主告诉记者，2022年，他每个月都要参加五六期短视频培训，“学怎么拍视频、怎么剪辑、怎么发布，才能涨粉。”

“足球比赛每年都会有，为什么今年全网这么火？这也是新媒体全面赋能的体现。如果没有新媒体，别人可能都不知道我们足球文化这么浓厚，我们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陈银枝说。

相比榕江县的提前准备，“村BA”的火爆更像是一场谁都没有想到的突然涌入的流量，包括张德在内的大班村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项世代传承下来的篮球运动，会在短短几天内席卷网络。

首先，短视频平台上一条时长4分12秒的篮球比赛视频爆红。这是2022年7月贵阳“吃新美食节”篮球比赛现场，摄影师拍摄的。比赛从白天持续到晚上，路灯亮起。场上球员争夺激烈，周围观众人头攒动，层层包围了球场。

视频在网络上疯传的当天，张德的大学同学给他打电话，得知大班村的篮球赛已经火了。视频爆红后的第三天，大批媒体和外地游客蜂拥而至观看比赛。随着流量的增加，原本隐匿在深山里的“村球”被网友们冠以“村BA”的称号，开始频繁出现在全国网友的视野中。

省里也借势而动，在太平村举办了首届“美丽乡村”篮球赛决赛。台江县也希望“乡村篮球”能更加普及。在支持下，太平村基础设施得到改善，场外修建了一排厕所，增设了停车场，村里实现5G网络覆盖，可满足现场媒体和观众的拍摄、直播等需求。

农村IP火了怎么办

“村超”火起来后，在精彩片段视频的评论区，总有将村超球员与职业球员对比的声音，甚至有阿根廷俱乐部找到了中国经纪人，表示希望到榕江踢球。杨兵和他的队员们对自己的足球水平有着清晰的认识，“我们是业余的，踢球是为了好玩，也是为了村里的荣誉。”

7月15日，中国足球“金哨”孙宝杰来到榕江，担任“村超”裁判。不过，一些观看直播的网友并不买账。“不是孙老师不好，而是我不希望有专业人士插手‘村超’！”

保持纯正的地方特色，是外界对村超联赛的期待，也是榕江足球迷的共同心愿。“让我们把村超联赛‘村’起来，保持在1.0版本，只有纯粹，才能吸引更多人喜爱。”杨兵说。

突如其来的交通与关注，对台湾民众来说，也意味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距离体育场入口几十米远的乔家大酒店老板发现，操本地口音的顾客明显更多，不少人点菜时强调“不吃辣”。

每逢节假日，村委会门前的体育场至少要接待3000人打卡，有时甚至超过5000人。有村民说，太盘村的外地车牌比县城的还多。

太班村村民还就篮球赛下一步该怎么办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在太班村，每逢重大活动，村委会都会召集村民开院会，听取村民意见然后举手表决。去年8月23日，太班村村民再次聚集在院会上。大家关心的关于修缮体育场的诸多问题，比如看台座位数要不要增加？篮球赛要不要收门票？随着客人不断到来，是否要增设嘉宾席？

村里一位80多岁的老人站出来坚决反对收取入场费，他说：“不然就破坏了多年的传统和规矩。”此举得到了大多数村民的支持。

最终大家达成共识：“村BA”不收门票、不设观众席，最大限度拉近观众与比赛的距离。

最近村委会也在商量比赛期间对地摊收取卫生费的问题，村里还有更多的计划，想在体育场外建一条小吃街，这就意味着要和原有的非餐饮业者协商协调，统一搬迁到统一的区域，这也并非易事。

不管是“村超”还是“村BA”，这些农村IP出圈之后，最考验的就是当地的快速反应和微治理能力。

面对巨大的客流，榕江县政府在体育场外的空地上规划免费摆摊，打造“乡村超级夜市”。由于摆摊的人太多，摊位数量从最初的300多个增加到500多个，现在有4000多个。每到周末，县城的停车位都是免费的。

随着“村超”决赛临近，7月28日，榕江县精神文明处向全县居民紧急发出倡议，“在家看直播，给嘉宾让座”。县城内设置了数个大屏幕直播点，服务本地球迷。倡议书称，“给更多远道而来的嘉宾让座，让更多游客亲身感受‘村超’的独特魅力。”

旅馆房间爆满后，不少村民发短视频，邀请游客免费入住自己家，不少商家称不但没涨价，还给游客打折。

大量的人员对活动在安全等细节方面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在大班村，村民签署了《“乡村BA”活动期间家庭安全责任承诺书》，其中规定“不得私自将房屋提供给游客上楼参观，以免发生倒塌”。

与“村超”一样，今年的“村超”在球场入口配备了安保人员和安保设施，游客需出示身份证或扫码输入信息后方可进入。

台江县文体旅游局体育中心主任李文鹏告诉记者，县里对“村BA”比赛只提供安保方面的支持，赛事的具体组织工作仍全部交给台江村村民负责，以保持比赛的原汁原味。

太平乡卫生院医生张鹏程说，以前比赛只需要乡卫生院支援，现在县医院也派出了更多的支援。每天在比赛现场，场馆内外都会有3名医生、3名护士值班。

不值班的日子，他们也是观众。一天下午，等待比赛开始的时候，站在场边的张鹏程突然想起，几年前的“除夕夜”，除了篮球比赛，还可以看斗牛、唱山歌。如今，这些同样精彩的传统活动还能再举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