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种开始

其实，写好一个故事并不难，但写出一个好故事，吸引读者，确实没那么简单。从无数国内外专题记者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那些蕴含着经验、视野和人文智慧的文本，正熠熠生辉。

与传统新闻写作不同，专题文章这类文本的出现，得益于新新闻写作主义的诞生和普及。当然，这个过程也伴随着各种批评与批判。专题文章也是一种新闻产品，说得更具体一点，它无非是手工制造的非流水线产品。既然是手工艺，除了那些特殊的个人经历，所有的制作过程都可以从技术上进行分解分析，并得出结论，供后人借鉴。

01

开门见山

张明明决定杀死自己的父母。

这个想法已经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了近两个月。

“我想，只有杀死我的父母，才能释放我多年积累的仇恨，才能真正过上自由的生活。”

1991年11月25日，陈菊生下他；2007年6月12日，他将陈菊打昏后勒死，并割断其喉咙。

而与此同时，陈菊打开门，尖叫了一声，但门很快又被关上了，就像是野林中绝望的乌鸦，一切又恢复了沉寂。

——实习记者林珊珊、记者蒋志高《少女杀人案》南方人物周刊2007年

高点

报道一开篇，就迅速切入核心新闻事件。用简洁冷静的中文，描述残酷直接的事实和场景，产生强烈的戏剧效果。读完这样的开篇，任何读者都很难不想继续读下去。此外，巧妙精准的隐喻运用也是文章的一大亮点。

开门见山是特写写作最常用的开场白，但这样的开场其实对作者本身的要求极高，必须把新闻事件中最吸引人、反差最大、悬念最大的核心元素呈现出来，一针见血，否则很容易成为随意而无味的“温水”。

02

摘要风格

在接受肝切除手术后，他一跃成为纽约市的风云人物。他是一位性情多变的政治家；一位抵制一刀切解决问题的领袖。他正直、叛逆、不思进取、做事粗鲁、爱开玩笑、爱热闹；他非常独立，不惧怕选举团的威胁；他缺乏性格，不漂亮，不时髦；总之，他具备一位领袖应有的非凡动人魅力。他是一位能在动荡的局势下显得出奇冷静的人。他以不成比例的喜悦主持着全国最大的通天塔（注：那是巴别塔，巴别塔就是吵闹混乱的意思）的市长。

——索尔·贝特，《抓住一棵大树，使劲摇晃》，美联社，1980 年 7 月

高点

描写时任纽约市长爱德华·科克的人物报道，是专题记者必读文章之一，堪称总结性开场的典范，密集而精准的平行结构和形容词，犹如重机枪倾泻而出的精确制导子弹。

03

悬念

邓贵达被害那天，起得很晚。凌晨1点多，郑爱芝从床上起来，看到丈夫没有翻身的迹象。平时这个时候，夫妻俩会差不多同时起床，一起吃早餐，然后各自忙活。但那天是周日，郑爱芝以为丈夫昨晚应酬太累，疲劳感还没有消退，所以没有叫醒他。

“那天很奇怪。他是一个正常人。他从来不会在晚上 12 点以后睡觉，也不会在早上 8 点以后起床。”她后来回忆说，当时她并没有认为这是一个不祥之兆。

——龙志《女服务员与招商办官员的致命冲突》《南方都市报》2009年5月20日

高点

死亡一直是人性永恒的主题，也是新闻核心要素中，最能吸引读者的术语之一，尤其是非正常死亡。

2009年，湖北巴东洗脚姑娘邓玉娇捅死招商办官员邓贵，一度轰动全国。无数媒体、舆论大咖深陷此事，从各个角度进行解读。在这场“媒体大合唱”中，南方都市报记者龙志的《女服务员与招商办官员的致命邂逅》发出了独特的声音。通过细致的采访、冷静的文笔，这篇报道实现了“去标签化”，尽可能贴近事实。

我觉得，这个悬念十足的开篇也为这篇报道定下了整体的基调。把遇害的邓贵达还原为我们身边的普通人，清晰地再现了这位基层官员的日常生活场景。并用最朴素的语言制造出最直接的悬念——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他？你想知道吗？请继续读下去。

04

假想

假设我们做出这样的假设：你在一栋有 1000 名员工的办公楼里工作。每天至少发生两起工伤事故，其中一些人伤势严重——多处开放性骨折，肌肉、腿部和神经深处受伤，骨盆碎裂——他们可能永远无法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大约每六个月左右，就会有一具尸体被抬进太平间。

这种行为在其他地方几乎都会被视为野蛮行径，人们会为此大声疾呼。但在西北太平洋附近的伐木林里，人们怀着一种特殊的情感默默忍受着。伐木工人斯亨。黑格称这种感觉为“自豪的命运感”。

——威廉·布伦德尔，《伐木工人的生与死》，《华尔街日报》，1981 年 12 月 8 日

高点

描写伐木工生活的经典之作。用假设性的开头，将读者带入熟悉的环境，然后有意识地营造强烈的反响，引起共鸣，对描写的伐木工群体产生同情，为后面的长篇阅读打下基础。

05

隐喻的

欢迎来到中国最富裕的村庄。

华西村，一个1961年在苏东0.92平方公里的岩石土地上创建的村庄，这个10月刚过50周年的村庄，在老书记吴仁宝的运作下，利用长期政治正确塑造的典型形象，获得官方高度认可，撬动巨大的政治、经济资源，让华西村成为“天下第一村”，走上了一条不可复制的独特发展轨迹。

从上海出发，驾车100多公里即可到达这个神奇的村庄。

中心广场的扩音器每隔整点就会播放一次震耳欲聋的声音：“如果你想见证奇迹，请到中国西部来。”

——沈欢、杨雄、纪天勤、温柯《华西村的秘密》南都周刊

高点

有没有觉得这个关于高音喇叭的细节看起来很熟悉？是的，如果你看过《古拉格群岛》《肖申克的救赎》或者《1984》，那么你一定能在脑海里映出类似的场景。

在现代新新闻理念中，某些类型的报道对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仅要呈现事实，还要赋予事实意义和见解。这个隐喻性的开头完美地做到了这一点。

06

直接引语

“看！”理查德·尼克松对吉米·卡特说道。

“什么？”卡特问道。

“看看那只鹰，上面有弹孔，”尼克松说。“天花板上也有弹孔。”

杰拉尔德.福特也抬起头来检查那些洞。

——帕特里克·斯洛扬《萨达特遗体下葬，引起世界关注》《新闻日报》1981年10月10日

高点

这是一篇描写葬礼场景的报道，死者是埃及总统萨达特，在一次阅兵式上被士兵刺杀身亡。通过这种直接引用式的开头，人们会发现，即使是美国总统这样的大人物，在面对一个小小的弹孔时，也会下意识地表现出紧张甚至恐惧。毕竟，在死亡面前，每个人都是普通人。

07

场景风格

夜色起初漆黑，随后晨曦微微亮起，东关清真大寺的晨祷声开始在西宁上空悠悠地唱起。接着，医院东侧太平间门口响起了鞭炮声，嚎叫声、哭泣声、被刀捅的劝说声接连从窗户里钻了进来。病房里、走廊里几乎所有人都在睡觉，只有破旧的马桶里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

——马金宇《西北角的医院》LENS视野2012年3月刊

高点

对于苦苦挣扎的专题作家来说，以场景为基础的开头通常最不吸引读者，因为节奏相对较慢，而且根本没有故事性。但对于专家来说，一切都不是问题。随着“攀登”一词，整个画面出现，故事慢慢展开。

08

外观描述

一天，王伟站在镜子前，看到了这么一个人：作为一个男人，他还算年轻，刚满40岁，在同龄人中，并不算出众。虽然个子很高，大概一米八左右，但相貌和衣着都显得太过朴素。他留着简单的平头，脸型清瘦，颧骨突出，早年辛苦工作，后来又从事户外运动，皮肤黝黑粗糙。他的衣着不算很讲究，穿一件普通的衬衫就能出门。他也不怎么说话，沉默的时候，神色更显严肃和忧虑。

——雷晓宇《寻找王伟》企业家杂志2011年3月

高点

我一直对商业报道不太感兴趣，之前也不知道王伟是谁，但开头对人物外貌的描述，却牢牢抓住了我。事后想想，原因其实很简单。

首先这个开头很有镜头感和画面感，看文字可以想象出一个人照镜子的整个过程。

第二，镜子等道具通常具有很强的隐喻效果，它反映的不只是外表，更是内心。

第三，从王伟的身上，我看到了很多城市30岁左右男人（包括我在内）的共同状态——因为工作或者其他的压力而身心疲惫，这足以引起我内心的共鸣。

很多时候，对于大众综合媒体来说，商业报道通常是无用的，弃之可惜，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如果专业地去做，普通读者往往会觉得吃力，如果做的太通俗，往往会被专业人士忽略，最后往往成为管理部门和软文领域的责任。但《寻找魏王》的开篇无疑提供了一种借鉴方法：即使人们的职业、阶级、地位、财富、专业、影响力等可能有所不同，但人性始终是一样的。把大人物还原成普通人，准确描述他的长相，以及通过他的外表透露出的隐藏信息。牢记这一点，就不用担心抓住读者的心了。

09

代换

我被这样一则新闻震撼了：“两名重度角膜炎患者重见光明，两名尿毒症患者换上新肾，一名肝硬化患者重拾生的希望。这些祝福都来自一个男人。湖北武汉一名22岁大学生在车祸中丧生，他的父母忍痛捐献器官。他们相信，这样儿子还会活着，永远活着……”

这个故事促使我出发。第二天，也就是6月11日，我从北京飞抵武汉，试图找到死者父母。但武汉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在听到我的采访请求后，非常尴尬。死者父母不愿面对媒体，拒绝了所有采访。甚至有人在活摘器官过程中，拿着摄像机偷偷溜进来。现场电筒一闪，他们全被赶了出去。最后，我从死者家属那里得到了一个座机号码。

他们家住在荆门市京山县，距离武汉150多公里。我趁着两场大雨之间的短暂间歇赶到京山，晚上8点拨通了电话

“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只是做了一件很普通的事，请不要打扰我们的生活！”接电话的是他的父亲张天瑞，他的声音很大，听起来有些生气。

我再三向他说明我的目的，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但当我告诉他，我只比他儿子大3岁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别把我当成记者，就当我是你儿子的同学吧。”

他捂住手机，似乎在跟旁边的妻子商量着什么，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说道：“那你过来吧。”

——《生命的礼物》赵翰墨，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2011年6月

高点

在传统的新闻运作方式中，毫无疑问，记者是被严格禁止出现在自己报道中的，因为这会掩盖焦点，损害客观事实。

但近年来，越来越多的记者尝试了有别于传统新闻写作的新型新闻写作方式，在适当的时候，允许自己以第一人称出现在报道中，以记者自身的经历和叙述为主线，并不时流露出个人的主观情绪，这种代入式的操作方式逐渐被业界接受。

在这篇题为《生命的礼物》的专题文章中，作者尝试使用代入式的开头，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报道都可以“代入”，它至少要满足以下几个条件：1.记者自身的直接介入，引发甚至改变了这篇报道的采访方式和写作过程。2.记者介入新闻现场或接触新闻对象后，获得了足够有意义、有戏剧性的细节和故事。3.这些细节和故事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可替代的，足以完整地呈现新闻事件当事人的性格，与整个报道的走向高度一致。

适时替换、恰如其分的写作，是“替换”成功的前提，不会影响报告本身的客观性。

公正会给读者更真实、可信的感觉。

10

无法定义公式

那是五月三十一日，凌晨一点钟，杜鹃刚开始鸣叫，尚玉福梦见儿子喊她：“天呐，你给我蒸两个肉包子给那两个人吃吧。”梦里，老太太起初以为儿子是饿着了，可突然的慌乱让她一下子害怕起来。果然，儿子立刻重复了一遍听不懂的话：“给那两个人吃吧！”尚玉福一惊醒来，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看着昏暗的天空，心里难受，喊了一声：“有老婆才有福气。”这天一大早，老两口心情很低落，在租住的城郊房附近的荒原里走了好几个小时，嘴巴紧闭，一句话也没说。回到家吃完粥，就接到了儿子的电话。

——《举重冠军之死》李海鹏，《南方周末》2003年6月

高点

我很难对《举重冠军之死》的开头给出一个准确的类型定义。事实上，这个开头确实很难归类。它看似包含了很多流派开头的元素，但又与它们截然不同。

如果用一句话来最准确地概括新新闻写作，那或许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那句“给我一个故事，写得漂亮些”。如果这个要求再具体一些，那就是像本文作者李海鹏说的一样，“像写小说一样写新闻”。

据李海鹏自己介绍，在这个开篇，他有意无意地借鉴了马尔克斯的小说《无人写信的上校》，从梦境出发，直指故事主人公的孤独、悲剧和神秘的命运感，用小说的文风，悄然宣告悲剧的最终时刻即将到来。值得注意的是，这篇文章发表于2003年，那是一个中国新新闻写作刚刚萌芽的时代。《举重冠军之死》的出现，为中国同行树立了里程碑式的文本标杆和典范。此后的岁月，这个开篇的模仿者不胜枚举，但超越或突破的寥寥无几，至少在我的阅读领域，从未见过。